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宅斗之玉面玲珑第15部分阅读

      宅斗之玉面玲珑 作者:

    一手将紫檀方桌上的纸笺抓在掌中,冷眼瞪着儿子道:“你瞧瞧你干的好事,这是韦将军的信,他说他忙于退守青州一事,未能尽心为芷儿的婚事作中。我原还寻思他早已答应了我的事,为何会在要紧之时推辞,幸亏刚才秋儿过来,向我道明你去找过韦将军,我才知道缘故!”他把信笺狠狠地朝儿子的脸上掷去,厉声道,“你这个只知道吃喝睡的废人,这些事与你有何相干!芷儿的亲事自有我做主,谁让你插手过问了?你配吗?多少年了,你不过就是个窝囊废!你不好好躲在万熙苑里休生养息,竟然出手破坏芷儿的亲事?”

    除了苗夫人和柯弘安本人外,此间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柯怀远竟然会这般口不择言地责骂亲儿,一时都怔在了当场,没有人敢于此时口出一言。

    那信笺飘飘悠悠地落在柯弘安的胸前,他顺手接了下来,耳闻着父亲毫不留情的骂声,面上是出奇的平静,他只低头掠了一眼信函的内容,便将其揉于掌心,用力地握成了拳。

    容迎初眼看柯怀远如此情状,亦禁不住暗自震惊。转头看向不动声色的相公,又注意到了他那关节泛青的拳头,心头不由一阵泛酸,不知为何,在这个时刻,竟觉有了些许的懂得。

    他就那样默然无声地站在原处,听父亲将最后一个字斥责完毕后,方静声开口道:“我错了,我的错在于过问芷儿的亲事之前,没有向爹您知会一声。如今我告诉您和娘,我不会不管芷儿的亲事,她是你们的女儿,也是我的妹妹,配不配这我自个儿说了算!”他一字一顿道,“自我去找韦将军起,这事我就管定了,谁也别想妨碍我!”

    苗夫人敛下唇边的冷笑,故作担忧地劝解道:“弘安,老爷这正在生气呢,你怎么也不顺着他一点?在这个时候争强好胜又有何好处呢?不过是让老爷更窝心!大事化小,你还是赶紧跟老爷好好儿地认个错吧!”

    柯弘安不屑地瞥了她一眼,望向怒气未平的父亲道:“话说到这儿,我也不瞒你们,冯家这边已经认定了芷儿,我也只认冯家这门亲。你们要想让柔儿代替芷儿嫁到冯家,那我劝你们还是趁早打消这主意,别说冯家要的只有芷儿,就是我这个身为长兄的,也不允柯家门内闹出这样贻笑大方的荒唐事儿!”

    柯怀远怒不可遏,泛红的眼底益发映衬得眸光犀利如千针万箭。

    这副模样,这一场互不相让的对峙,似曾相识。

    犹记九年前,他刚一下朝,便见同僚李大人满面堆笑地上前连声恭贺:“恭喜柯大人,刚才我从学政陈大人处得知,令郎弘安此次顺利通过了县、府、院三试,进入府学,考取了秀才!当真是柯大人教子有方啊!”

    骤听这个喜讯,当年的柯怀远不仅没有丝毫喜悦之意,更只觉眼前一阵发黑,仿佛是那隐藏于心不可告人的阴翳,在得知弘安考取了秀才这一刻,彻底地蔓延开来。

    他强作欢颜地回应过一众同僚的祝贺后,匆匆返至柯府内。一进府门,便径直往万熙苑而去。

    一边疾步穿过回廊,一边清晰地听到长窗内传出弘安清朗的声音:“此次院试的题目是《周唐外重内轻,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》,这一则我是熟记于心了,只不过比平日所习多加了一些典故。外重内轻、外轻内重皆因国之所需、民之所向。周立于商纣,唐亦立于隋炀,虽朝不同但皆为君之更替,民心所向……”

    《周唐外重内轻,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》,柯怀远闻言,眉头紧锁,又是这道题目,竟跟那人一样,弘安的院试也是这道题目。

    一时心潮汹涌,他推门走进了长子的书房。

    “皆为阔土推疆之时,盖天下之土莫非王土,盖天下之臣莫非王臣,君天下之大,臣民之众……”年方十三的柯弘安仍与西席宋先生一同重温院试。

    柯怀远面色铁青,如盐柱般伫立在书房门前。

    十岁过童子试,十三岁考取秀才。弘安与那人,是相同的轨迹。

    彼时聪敏好学的才子弘安仍旧念念有声:“周外有犬戎、狄之外敌;唐外有突厥、高丽之乱,若国定必先御外,外乱大于内……”

    柯怀远冷冽的眼眸内渐次笼上了一层杀机,他冷不防地打断了儿子:“你给我住嘴!”

    柯弘安曾经以为,只要他潜心于学问,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取功名,为柯家门楣争多一点荣光,便是尽到了长子嫡孙的责任。

    母亲走后,他的日子如同坠入了无底的寒潭,曾经慈爱的父亲,早已不再是当日模样。他的心绪也在悄悄地改变,他无法掌控这些改变,曾经以为,古籍书本会是他唯一的依靠和解脱,也是唯一的出路。

    他不止一次坚定自己考取功名的决心:如若有金榜题名那一日,或许就能扭转父亲的态度?

    只要自己能有一番成就,父亲必定引以为荣,或许,便不会再有那些子虚乌有的猜忌吧?

    一度,他天真如斯。

    “你给我住嘴!”

    那日父亲突如其来的低吼震慑了他的心神,亦打破了他满怀的希冀。

    柯怀远一步一步走近面带惊惶的柯弘安,脑海中连绵不绝地回荡着近年来的所听所知—— 元配夫人任娴病重卧床,面容憔悴无神一如凋零的花瓣,却仍然强打着精神坐起了身,一字一句地回应他的追问:“老爷既然这么想知道,那我也就不瞒你,我逸表哥不仅今日午时来看过我,这些年来,我和他压根儿就没有断过来往,我们一月通一次书信,三月相聚一次,周而复始,年复一年……”

    妻子的话如无情的巴掌,不留情面地狠狠落于他的脸上,掴落了他的犹疑,掴落了他的容忍,更掴落了他的尊严。

    “你终于承认了?”他从她的床沿颤巍巍地站起身来,这样的奇耻大辱兜头盖脸而来,直压得他脑仁生疼,“你不是一直怪我是非不分吗?如今你竟然承认了,我没有冤枉你,你也就不要怪我狠心无情。”

    任娴两颊更为苍白,眼眸内已全无生气,她惨笑一声,颤声道:“一直以来,你苦苦追问,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于我……我给你的是什么答案,都已经不重要……你要听的,也不是我的真心话,你要的,只不过是你和她希望听到的罢了……”

    正如她所言,他已然不在乎她的言语,他在乎的是心中一日比一日更重的疑问。他嘴角僵硬地牵了一牵,疑虑道:“那弘安他……究竟你和贺逸有没有……”

    任娴闻言,整张脸都笼上了绝望之色,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,她无力地闭上双目,摇头道:“我以为你只是凉薄,没想到你是没有心肝。”她饮声啜泣,片刻后,方又睁开泪眼,直勾勾地瞪着他,哽咽道,“弘安是我的亲儿,如果你不认他,那就把他送回到我娘家他外公的身边,他不需要你这样狠心无情的爹。”

    妻子的话不仅没有打消他的猜忌,更激起了他心头的怒意,他面目狰狞,低哮道:“你让我把弘安送走?他当真不是我的……如果你和贺逸之间是清白的,你又何必一直隐瞒你们过去曾定过亲的事?如果弘安真的是我的血脉,那为何……为何你又在去年春天时瞒着我带上他去见贺逸?”

    “这些事,都是苗氏告诉你的,是吗?”任娴哀莫大于心死,已经不想再作无用的分辩,只于口角中嚼了一缕深切的恨意,“苗碧春,她要害的不仅是我,还有我的孩子!老爷,你今日全信她,来日……你一定会后悔的!”

    不是没有动摇过,不是没有怀疑过苗氏话语的真伪,可是,每当他疑心起时,总会有确凿的人证物证让他一步步看清事实真相,逐渐摧毁了他对任氏所剩无几的信任。

    “老爷,如果只是妾身一人告诉你看到大姊出去见贺表舅了,那有可能只是妾身眼神不好,一时看错了。”苗氏秋眸盈盈,渗出了几点泪光,又是委屈又是忧愁,“妾身倒是希望是自个儿看错了,那样大姊和老爷之间就没有芥蒂,可以重归于好了。可是,分明连大姊身边伺候的雪真姑娘和几个轿夫都这么说。雪真是大姊的人,那几个轿夫又不是我平日差遣的,总不会都是被我挑唆的吧,我也没这么大的能耐啊!”

    任氏昔年曾与贺逸定亲一事,亦是多有知情之人,苗氏将一应内情悉数告知:“老爷,你也听到陈嫂子和张嫂子的话了,她们是从大姊的老家过来的,自然是最清楚当年发生的事了。当年大姊和贺表舅可是青梅竹马、两小无猜啊,任、贺两家都有意亲上加亲,都要定亲了,不过是因为贺表舅的娘正好没了,得守孝三年才耽搁了下来。正好大姊已届碧玉年华,婚事迫在眉睫,才会答应了柯家的提亲。听陈嫂子说,当年大姊上花轿之前,还大哭了一场,死活也不肯上头开脸,说不定当时心里还惦记着贺家的表哥呢。”

    关乎他的颜面与尊严,更事关柯家的宗族血脉与家族名声,他不敢亦不愿往下深思,他那曾视为珍宝的长子弘安,不足月早产出生的背后,是不是另有内情。

    苗氏始终是替他探究真相的解语花:“老爷,我把当日替大姊诊脉安胎的郑大夫请了进来,大姊当年怀安大爷时的境况,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。”

    至今也忘记不了,郑大夫那个欲言又止的踌躇神情,以及吞吞吐吐之下透露的一句:“老身当日替大夫人诊出喜脉的时候,就在心里犯难,该怎么告诉老爷才是……老身惶恐,许是老爷跟夫人从前就相识吧……”

    苗氏脸色大变,低声道:“我让你来,就是想让你证明大姊的清白,怎的反倒胡言乱语起来了!老爷和大姊都是诗礼之家出身,规矩都守着呢,你说这个像什么话?”

    郑大夫更觉汗颜,战战兢兢道:“是老身失言!只是老身当日分明诊出夫人已怀了五月身孕,但夫人与老爷成婚,只不过才两月……老身当即便慌了神,也没敢说出实话,只含糊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夫人是喜脉。”

    这些话,犹如晴天霹雳,将他仅余的一点犹疑亦覆灭殆尽。

    从一开始,就是背叛。

    十数年来对弘安倾注的爱重与寄望在这一夕全数化为天大的笑话。

    早在嫁进柯家之时,任氏便已珠胎暗结,弘安是任氏瞒天过海诞下的孽种。

    他悉心栽培了十二载的儿子,是任氏与贺逸藕断丝连的结晶,是他柯怀远绿云盖顶的铁证。

    那一晚,他走到弘安的书房窗畔,从窗户的缝隙看进去,只见弘安正如常埋首苦读圣贤书,专心致志。

    金黄的灯光下,小弘安俊秀的脸庞清晰入目,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子安儿,原来眉目间便有几分贺逸的影子。细看之下,那五官面相,全与自己大相径庭,早就该想到,弘安与自己不像,并非因着子肖母相。

    “说来也真是巧。”苗氏有意无意地提起,“咱们安大爷十岁过童子试,可谓是出类拔萃。不过,据闻当年贺表舅也是十岁过的童子试,十三岁便中秀才,十六岁中举,考取进士再平步青云。外头人都说,什么安大爷是虎父无犬子……”言及此处,她惊慌地捂了嘴,惶然道,“都是我不好,好端端的说什么虎父无犬子?老爷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……”

    虎父无犬子,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。

    可十二载的父子之情,到了此时此刻,竟然只是可笑可恨的欺瞒骗局!

    得知弘安中了秀才,他方知,不管他是多么想压制自己不去揭破真相,可当弘安与贺逸相似的轨迹一而再,再而三地出现时,他仍然是无法让自己平静如初。

    柯怀远走到柯弘安跟前,挥手示意宋先生离去,方开口道:“我让你去考院试了吗?”

    柯弘安不明所以地怔住了。

    他刚才和宋先生说试题的时候,就想着要让爹爹也听一听这篇文章。他想,不管往日发生什么事,也许爹只是一时被小人蒙蔽了,他该恨的是小人,而不是自己的父亲。只要他有功名在身,爹便会站在他这边,他便有底气去与小人抗衡。

    “爹,我……”

    然而父亲没有给予他说话的机会,也没有留给他改变局面的余地。

    柯怀远勃然变色,一把推开了他,伸手将桌上的书本抓起用力撕成碎片—— 柯弘安大惊失色,扑上前去要阻止,不想这时的父亲力大无穷,甩臂将他挡到了一旁,又将书架上的典籍全数推倒在地,震耳的巨响惊动了外间的下人,待众人入内时,柯怀远高声喝退那一干人等:“滚,都给我滚出去!”

    满屋子纸碎飞扬,如那支离破碎的希望。柯弘安的泪水潸然而下,哑声唤道:“爹,我究竟有什么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彼时的柯怀远已近歇斯底里,犹如暴怒的野兽,没有了理智,也无法冷静。他挥手一扫,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散落一地,砸到了柯弘安的脚边,溅起满目狼藉的墨汁,碰碎了遍地零落。

    柯弘安站在原地没有再上前阻拦,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此间的一切摧毁,只余得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“从今往后,你不要再踏进书房一步!”柯怀远两眼通红,声音嘶哑,却又是那样毋庸置疑。

    胸怀大志的少年却心有不甘:“我答应过娘,一定要考取功名,光宗耀祖!爹你以前也曾要我用功读书,我不会放弃,我一定不会放弃的!”

    “我不需要你用功,我不需要你光宗耀祖,你什么都不要做,你也不配做!”柯怀远以为自己只剩下愤恨,可是没想到当自己朝长子吼出这句话时,仍然止不住心头的悲痛。然而他咬一咬牙,最终仍是吐出残酷的一句:“你不要再去考科举,我柯门用不着你这样的孝子!”

    同年的隆冬,柯弘安病倒在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分。

    自此以后,他便成了旁人眼中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隐藏于醉生梦死的背后,因着他输在了开端。可他没有忘记告诉自己,他不会一直输下去,他愿意等,终会等到做回他自己的时候。

    内堂里有短暂的静寂,没有人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里,柯怀远和柯弘安二人的脑中闪过多少记忆与心念。

    柯怀远渐次平下了心中的怒火,平静下来后,开始细细地端详长子的面目容神,哪里还有半分过往的散漫?不由冷笑出声,讥诮道:“这么多年以来,你对府中之事都是不闻不问,怎的如今竟为芷儿的婚事出头了?我可告诉你,不要以为能从芷儿的亲事上得到什么,也不要妄图以卵击石,任凭你打什么主意,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!”

    柯弘安不以为意,微笑道:“所以我今夜把芷儿一同带过来,就为了向爹表明,过去我不闻不问,是我不对,从今开始,芷儿的事便是我的事。”

    韦宛秋这时从座上站起来,道:“相公,我知道你不想让芷姐儿受委屈,可是不管赵家的亲事成或不成,芷姐儿的婚事,都该由老爷做主,咱们做儿女的无论如何也不该跟长辈过不去。”她施施然转向容迎初,“姐姐,相公刚才说他都听你的,那想必今夜的事相公也曾跟你商议妥当才过来的。相公是护妹心切没错,可这样行事分明是对父母不敬,姐姐掌着一院的规矩,为何就不知劝一下相公三思呢?”

    容迎初横了她一眼,道:“妹妹倒是知规矩、上下尊卑,我只不知现下老爷和相公正在说话呢,是谁允许你目无尊上、胡乱插言?”

    苗夫人淡然道:“我允许秋儿说话,我觉着秋儿说得甚是在理,她说的正是我想说的。”

    容迎初冷笑道:“既然娘和妹妹要听规矩,那迎初便跟你们说规矩。人冯家孟夫人循了正经的礼数前来向芷姐儿提亲,帖子上规规整整写的是芷儿的齿序,他们相中的是柯家长房四姑娘芷姐儿!可为何又会传出来把八姑娘柔姐儿许给冯家了?这可让芷儿怎么做人,又让外头的人怎么看咱们柯家呢?今儿个趁着人都在,不说相公这个做哥哥的要怎么样,但请老爷和娘至少给芷儿一个明白吧!”

    柯怀远沉吟着还没有说话,苗夫人脸上阴晴不定,道:“你们哪里知道与赵家联姻对柯家的好处?芷儿和柔儿的亲事老爷和我不仅要考虑她们的终身之福,更要考虑两家联姻的结果,你们在这儿胡乱张罗,殊不知要坏了老爷的大事!”

    柯弘安看向苗夫人,道:“那敢情好,既要顾全到爹的大事,又要顾全两个丫头的终身之福,那弘安倒有个万全之策。”他顿了一顿,似笑非笑道,“何不如照旧把芷儿许给冯家,至于赵家,让柔丫头嫁过去便是。”

    苗夫人脸色一变,旋即又平复如初,冷眼盯着他,道:“弘安啊弘安,你浑浑噩噩这些年,当真是连本分都忘记了吗?你是两个丫头的长兄没错,只不过,她们的婚姻大事,还真轮不到你出主意。”

    他放轻了声音,却坚定了语意:“轮不到我出主意,也轮不到你来出主意。”

    苗夫人不是没有听清他的话,面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,咬牙隐忍片刻,方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:“你眼里还有老爷吗?”

    “我眼里有没有爹,就跟芷丫头的婚事一样,与你无甚干系!”柯弘安毫不掩饰面上的轻蔑。

    苗夫人眼内的恨意一闪而过,不多时便泪盈于睫,似是怀着极大的失落:“我一直担心,你口口声声唤我的一声‘娘’,并非发自内心……这些年来我视你们如己出,所有用度都比我亲儿还要好还要周全,就是生怕你们心里怨我对你们不够尽心……没想到,没想到你还真是怨我……”

    柯弘安不以为意地看着她,如同在看一出早知底蕴的折子戏:“你也生怕我们会怨恨你?为何会怨恨你?你又为何会害怕?是不是因为你曾经做过那么多见不得光的龌龊事?”

    苗夫人脸色顿时煞白,声音颤抖: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柯怀远沉着脸走到他面前,道:“我已经知道你有什么打算。看样子,你是铁了心要跟我们对着干了,是吗?”

    柯弘安笑里带着几分嘲讽:“你还要多问吗?从什么时候开始,使你对我狠下了心。到如今,你还要继续和这个蛇蝎妇人一同祸害你的亲生女儿吗?”

    柯怀远眼光一凛,猛地一扬手,朝柯弘安脸上狠狠掴了下去!这一巴掌几乎积聚了他全部的力气与心头的重压,没有半点留情,当他的掌风掴落在儿子脸上时,同时也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痛感,自掌心中酸麻地蔓延开来,直抵心房。

    这一记耳光突如其来,柯弘安来不及闪避,亦没有闪避的余地,生生地受了下来。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,容迎初慌忙上前扶稳了他。他捂上自己痛得僵麻的脸颊,触碰到一手湿濡,低头一看,方知是嘴角破裂渗出的鲜血。

    柯怀远把生疼的手掌负在了身后,目带冷冽道:“这一巴掌,是教训你要知道自己的本分!”

    柯弘安忍着痛楚,张口才想说话,却听一旁传来了细微的抽泣之声,幽幽浅浅,一声接一声,不绝于耳。

    在场诸人循声看去,只见一直站在容迎初身后无言无语的柯菱芷此时梨花带雨,一双泪眼凄冷冷地注视着柯怀远,她兀自抽泣不止,柔弱的双肩随着她的哭泣轻轻耸动,更显得楚楚可怜。

    她抬手拭去两颊的泪珠,却拭不去满面的哀伤:“爹爹,求你不要再骂哥哥,也求你不要打哥哥。过去你从来不会骂我们,更不会打我们,那是因为我们小的时候你心疼我们,把我们当做心尖儿来心疼。我记得有一次哥哥在老祖宗的屋里顽皮,不小心打碎了老祖宗心爱的白玉花樽,我们娘要家法伺候哥哥,是爹爹你第一个拦在前头,说不能打,没有道理,就是不能打。你只是抱着哥哥,轻声细语地跟哥哥说他哪儿不是了。我们娘跟你说,打小不好生管教,能让我们知规矩吗?爹爹你说……”说到此处,她益发悲从中来,一下哽住了声音。

    柯怀远有一瞬的怔忡,女儿的话勾起了他以为早已抛诸脑后的记忆,原来他并没有忘记,往昔的一切,他仍然历历在目。

    柯菱芷咽了咽,颤声继续道:“爹爹你说,打在儿身,痛在我心,安儿懂事,不用打骂,他会知道分寸,我的孩儿,我相信他……”

    柯弘安别过了头,轻轻闭目忍下了险些便要冲出眼眶的泪湿。容迎初在旁亦不禁动容,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他的手,他感觉到她掌心中的暖意,心下略觉安慰,平下了几许悲怆,不由回头朝她投去了眷眷的眼光。

    韦宛秋向前迈出一步,本欲到他身边来,却又在看到他的这个目光时止住了脚步。

    你不需要掩饰对她的情意,她也那么理直气壮地站在你的身旁,在你危难的时刻,在你腹背受敌的时刻,她比任何人都有资格伴你面对千夫所指。

    我不惜代价推波助澜,不是想看到你们患难见真情,我原以为,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,难道不是各自飞吗?

    苗夫人暗带凌厉的目光透过盈盈的泪雾落在一言未发的柯怀远身上,脑中急转,一念落定后,她骤然爆发出一声激烈的悲鸣,号啕大哭道:“你们都不要再说了,谁也不要怪罪,都是我的不是!要不是我急于为芷儿定下好亲,也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!老爷,我不会跟弘安去争,我不会再过问芷儿的亲事……弘安要管,那便让他管吧……”

    她这阵震耳的号哭将柯怀远的心神给牵了回来,忙道:“不能让弘安管!”她闻得此言,故作掩脸痛哭,泣不成声,同时也掩下了眼中的得意。

    柯菱芷冷冷地看了一眼苗夫人,含泪道:“爹,在十年以前,你不打骂我们,是因为你打心底里疼爱我们,可是往后的十年中,你不打骂我们,是因为你心里、眼里,都没有了我们。”她苦苦抑下喉咙中的哽咽,“不要再口口声声说什么为我定好亲,我的亲事,你也从来没有真正放在心上。先前两年,多的是好人家上门打听,可是她不说,爹爹你也不会留心。蹉跎了我这些年岁,难得孟夫人一片诚心,真心喜爱我,可是你也不在乎,不在乎冯家的颜面,更不在乎我这个女儿的终身……”

    眼看父亲要开口说话,她却抬手摆了一摆,摇头泣道:“我是爹的女儿,在家从父,自然事事听从你的,只不过我也是今夜才知道原来你要我嫁的人是个痴儿……哥哥嫂子他们不忍心,代我出头,这些是是非非都因我而起。可是爹爹今夜的面目,也让我害怕,在你眼里,哥哥好像已经不是亲人,而是仇人,他不过就是为芷儿讨个说法罢了,为何会惹得爹爹如此憎恨?是因为,我们娘走了,你们的情分也散了,连带着对我和哥哥的一点亲情,也烟消云散了吗?”

    柯怀远心乱如麻,转过身背对着众人,道:“我不要听了,你不要再说了!你的亲事我不会胡乱安排的,今夜的事就到此为止吧,你们都给我出去!”

    柯菱芷泪容上绽出一抹悲戚的笑颜,她转向兄长,道:“哥哥,还记得十年前的中秋夜吗?那天晚上,爹爹正陪着我和三哥哥赏月,前一刻还是谈笑风生,可是哥哥你过来以后,爹爹一张脸就变了,也不再理睬我们,一声不吭就走了。我们都很慌张,反倒是哥哥你没有在意,还跟我说,看到天上的月亮没有,我们的爹爹就像月亮……”

    柯弘安眼角终究泛起了一点晶莹,他注视着父亲的背影,与妹妹异口同声道:“我的爹爹似月亮,初一十五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柯怀远耳闻着儿女的这句话,整颗心紧揪不已,似有无尽的沉痛不知不觉地坠于胸臆间。

    他垂下头,默然无声,良久。

    直至柯弘安他们都离去后,他方浑身虚浮地跌坐在椅上,依旧是木然地沉着脸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苗夫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旁,为他披上一袭团福纹大裘,轻声道:“老爷,不要再多想了,时候不早,还是先歇下吧。”

    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,目光落在她哭得浮肿的眼睛上,须臾,方沉沉道:“芷儿说我对待他们就像仇人一样……他真的是我的仇人,他该恨我。”

    苗夫人眉心一跳,容神间浮起一抹凄惶,缓缓跪蹲在他的椅旁,仰首凝视他道:“老爷,是我的错,是我没能把事情打点周全,才会多生事端。弘安和芷儿他们要怨,也该怨我,有许多事,都跟老爷没有关系。”

    柯怀远长长地叹息,握住了她的手:“委屈你了。”

    苗夫人垂头靠在他的身侧,眼内的阴冷转瞬即逝,口中低低道:“我没有什么委屈的,再多的委屈,只要有老爷在身边,都是微不足道的。为了老爷,要我怎样都可以。”

    寒夜萧萧,窗外,明月光影清冷,洒落细碎银光,褪不去遍地阴霾。

    容迎初与柯弘安一同返回万熙苑中时,听到更鼓响起,已是三更时分。

    他走进房中,她略迟疑了一下,还是跟了进来,待亦绿和静竹她们放下了盥洗的物事后,她命众人退下,一时房中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。

    她心头纵有诸般疑问,此时也只是沉默着,没有言语,只上前伺候他脱下外裳。

    他凝视着她,唯见她似是专心于为他松开腰带,面上平静无澜,一如既往。

    他拉住她的手,道:“迎初,倒腾了一天,你也累了,就先别忙了,咱们坐下说说话?”

    她静静望向他,看到他的左脸青肿了一块,嘴边还沾着些许的血迹,遂转身拿了巾帕浸上热水,拧干了再迎上前来,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伤口。

    他们相对而坐,她的动作轻柔而细致,为他擦去了血迹,又为他用温热的巾帕敷在了青肿之处。

    他坐在原处,一动没动,安安静静地接受着她的照料。

    “迎初,我答应过你,会把一切都告诉你。可是今夜在我爹那儿,你看到的听到的,也许都跟以往不一样,而我告诉你的真相,也许会更残酷,你会害怕吗?”

    她微微摇头:“从你需要我与你在同一阵线开始,就不应该再来顾虑我害不害怕。”

    他神色黯然:“你始终认为,我是在利用你吗?”

    “相公既然想对迎初说实话,那迎初也对相公说心里话。”她语意柔和,尽量不让自己的话语显出讥讽之意来,“我无法忘记相公曾经对我说过的话,在我为名分苦苦筹谋之时,你让我不要与你争,不要妨碍你,我要做的只有顺从。从那时起,我就知道即使我争赢了,我也只是一个人而已。后来相公又来跟我说,你会和我站在一起……”她不由苦笑,“我受宠若惊,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,总会想,不知道你说些话的背后有何用意?直到……直到看到妹妹在你的屋子里,我才确信,你果然有你的用意,我怎么也无法看透的用意。”

    他出神地注视着她,如同是在追溯着某一种久违的情愫。

    过不多时,他情不自禁开口道:“迎初……天黑了,为什么还不回家?不怕,不怕,回到家,会看到一盏点亮的灯……”他微微哽咽,“如果看到那盏灯,你就笑一笑,好不好?”

    容迎初一时尚未明白,满心疑惑,怔怔地看向他。

    他笑得苦涩:“你真的已经忘记了吗?”

    她惊异地注视着他。

    十年前,那个桂花盛开的时节,他失去了所有—— 母亲,父亲。

    年少的他偷偷地躲在后花园的小假山里掩面饮泣。满树桂花清香,随着夜风清清冷冷地萦绕在他的周遭,那一晚月影斑驳,透过花树洒落一地的支离破碎。

    有人悄声无息地靠近他,犹犹豫豫地揣度着、迟疑着。

    这是柯家大院,爹爹从前是柯大老爷的发小,任夫人新丧,爹爹便借由寻了个跑腿的差事,因着府里绣工上急缺人手,爹爹便带她一起前来应差。

    原是不该乱走的,可是绣工房里的姑娘们夜里不愿走动,便遣了她到管事妈妈那儿去领丝线。

    没想到却在走过这大院子的时候听到了呜咽声,她一开始也觉得害怕,待看清是个人影时,才定下神来。

    他捂着脸默默流泪,丝毫没有察觉到陌生人的接近。

    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她好奇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他闻声抬起了头,黑夜里,她白皙的脸庞带着安静宁和的气息,莫名地让他觉得心安。

    她看到他满脸泪痕,不由一惊,道:“你怎么了?”忙又在他跟前蹲下,小声道,“可是受姑娘妈妈们责怪了?最近是大夫人的祭日,要让他们看到你在这儿哭,不知又怎么怪你了。”

    他答非所问,喃喃道:“天黑黑,心寒凉。我不懂,我真不懂。”

    小迎初掏出了手帕,递给他柔声道:“不管受了什么委屈,哭过一场便算过去了,来,先擦擦,不要让别人看笑话了。”

    他怔怔地盯着她的手,一动没动。

    她犹豫了一下,情不自禁伸手为他拭去了脸上的泪水,看他仍旧是没有反应,不由又停下了动作,把手帕塞进他的手里,道:“我不知道你是谁,也不知道你究竟怎么了,不过我还有事,不能多留了,你自己要当心。”

    走出了几步,又忍不住回头来看他,他两眼那样空洞,让人看着觉得心疼。

    终究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步,她又返回到他身边,随他一起席地而坐,道:“能告诉我吗?是哪个妈妈骂你了?”

    他静静地看她一眼,道:“你不是说了要走吗?”

    她抱着膝头,道:“我想跟你说,天黑了,可以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他轻轻地抹了一下眼泪,若有所思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天黑了,为什么还不回家?”她笑了,明眸皓齿,“回去吧,这儿风大。回去以后,你就不会难过了。”

    他茫然道:“回去?一个人?”

    “不怕,不怕,回到家,会看到一盏点亮的灯……如果看到那盏灯,你就笑一笑,好不好?”

    她的语调明朗轻快,清芬的花香之下,恍如莺歌般悦耳。

    如果看到一盏点亮的灯,至少,漫漫长夜,你不会独处黑暗,孤苦伶仃。

    那一夜邂逅之后,他们时常会在府里碰到。

    似是有意无意的,他回避着自己的身份,她仍旧将他当做府中的小厮。

    每次相遇,每次相遇后的分别,她都会跟他说:“天黑了,还不回家?”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容迎初。”

    人生中最难过的那段时光,有她不时的出现,淡淡地说上几句话,似乎在不经意中冲淡了些许苦楚。

    连依恋,亦是那样淡淡的,不经意地滋生于心底。

    还记得最后一次与她相遇时,她笑着对他道:“天黑了,我要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他止不住失落,强作平静:“你要走了?”

    她轻快地点头。

    他沉默了一下,道:“还会再见吗?”

    还记得问过之后,她只是笑而不答,静静地陪伴他坐在小池塘畔,不多时后,便悄然离去了。

    遥远的过往,有的人刻骨铭心,有的人微不足道。

    真的微不足道吗?

    容迎初呆若木鸡,难以置信地注视着柯弘安。

    两相遥望。

    从一开始,便是命中注定。

    有些冥冥的注定,乍一看是种福气,越往深处,越发觉是个深渊。

    他两眼含着水雾,强笑着问她:“你真忘记了吗?”

    容迎初的愕然在这一刹那平息了下来。曾有的怀疑,曾有的不安,在这一刻,似乎都为之释然了。

    留在青葱岁月里的花样记忆,曾经以为,永远只余记忆罢了。

    那时的她,没有奢望过还有再见的一日。

    他与她不过是一场偶遇,谁也没有等着谁。不复相见,是唯一可以预见的结果。一度,她是如此思量的。

    她的鼻子不觉泛酸,止不住来回地端详着他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他的双目微微地泛红,眼内带着如星辉般的光,一如当年那夜,如埋藏着深不可测的重重心事。

    原来竟是他吗?

    真的是他啊。

    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细细地看清了他、知晓了他。

    泪水无声地淌下,蜿蜒至嘴角,却是咸苦中带着甘甜。

    柯弘安伸手将容迎初拥抱入怀,深深地,拥紧。

    她依偎在他的胸膛,隐隐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,那样的接近,似乎已将过往所有的隔膜与猜疑都抛诸脑后。她不由自主地环抱住了他的腰身,把脸埋进了他温热的衣襟中。

    “弘安,我后知后觉,为何到如今才告诉我实情?”

    “我以为不会有今日。我以为当我要告诉你的时候,你已经离开了。可是到后来我才知道,你来到我身边,也许早已是注定,既然如此,我该做的不是让你走,而是把你留下,好好地守护在你的身边。”

    她抬起头,看进他蕴着深切眷恋的眼眸内,心内不由又起了新的疑惑,转念一想,心知他所说的真相,或许是时候揭开了。

    她重新挨近他的胸膛,静静等候,此时此刻,她只需要静候与相信。

    (上册完)

    下册

    第一章 鸿门宴

    她将额头抵在他的下颌上,

    低低道:『天黑了,

    路上有我,

    与你同行。

    如果你回到家中,

    没有看到那盏点亮的灯,

    也是因为有我,

    牵着你的手一起走过黑暗。』

    “你从此不要再考科举!”这是父亲离开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    在他十三岁那年,父亲突然冲进书房,歇斯底里地将他的书卷全部撕成碎片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一向严正却又不失慈爱的父亲为何会有这般大的转变,他不知道这当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。

    他曾问过父亲他究竟有何不是,可是父亲没有给他答案,以至于这个疑问成了他心头的包袱。自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日,他亦无法放下,辗转难安。

    直到冬至的那一天,祖母身边的秦妈妈领了大夫到他的万熙苑来,笑着对他道:“大爷,你好生坐着别动,陈大夫只要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他们让他伸出手来,刺破了他的指尖,取了他的血液。随后便把他带到了寿昌苑内。

    自进门的时候,便听得柯老太太语带愠怒:“我不管你究竟怎么想,既然你非要滴血验亲,那我就让你验这么一回,让你看仔细,安儿是不是你的亲生骨肉!”

    祖母的话兜头兜脸地向他扑来,他震惊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    他被秦妈妈引着进入了内室,怔怔站定在厅堂中,目带惊疑地看着座上的父亲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有丫鬟捧进了一钵清水,放在堂内的紫檀圆桌上。陈大夫在旁道:“滴血验亲这一法子,只须取了老爷和大爷二人的血,分别滴入清水之中,若血融为一体即为亲,若不能相融……便无血脉之亲。”

    他心头大震,整个儿呆住了。为何?为何竟会思疑他不是父亲的血脉之亲?

    秦妈妈捧来盛着他们父子二人血液的小盏,分滴入了水中,又将那水盘端至柯老太太和大老爷的跟前,只见盘中水波荡漾,两滴深褐色的血珠子在水中晃晃悠悠,却似相互排斥,等了半晌,始终无法相融。

    柯怀远面色僵冷,咬紧了嘴唇,一双手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握成了拳头,手背上青筋突突跳起。他转头瞪向母亲,难掩悲愤:“你看到了,你可看清了!”

    柯老太太眼神满是不可置信,她连连摇头:“不可能!不可能!安儿不会不是我的孙儿!”

    柯怀远眸底血红